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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找一个「蒸发」了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谁，有人说是一个美国的滥水手，有人说他是一位英俊的美国军官
「你是从哪里来的？」这么一个对许多人来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问题，对于蔡智生来说今天还是一个谜。 他的母亲是谁？生养他时是一个如花如玉的少妇，但是直到今天她还不承他是她的儿子，只是每当听到那曲折而又苦难的命运时，止不住一次次地淆然泪下。 他的父亲是谁？有人说是一个美国的滥水手，有人说他是一位英俊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军官。但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见到过自己父亲一面，哪怕是见到他的一张照片。 蔡智生是抗战胜利、法西斯灭绝，全民狂欢，世界欢乐的产物，1946年10月降生在上海。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，皮肤白□，头发金黄，一双眼睛大大的，闪着清澈明亮的光芒。但也正是白皮肤黄头发给他带来了无穷尽的磨难。 他和外婆住在一起，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他就被人骂着「小杂种」。上小学时，小朋友之间稍有摩擦，人家便会脱口而出：「小杂种！」他问外婆：「小杂种是什么意思？」外婆轻轻地抚摸着他金黄色的头发，长叹了气说：「唉，你还小……」「那我爸爸是谁？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他？」外婆将目光投向了窗外：「唉，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……」「那我妈妈呢？」外婆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：「她时�；峥茨愕�，下次再来看你时，我告诉你�！� 于是他便在外婆的羽翼底下一点点地长大了，一直到他进中学时，他才晓得「杂种」的含义，原来他的父亲是美国人。 1964年蔡智生去了新疆，他是主动要求到新疆建设兵团去的，离开上海时，对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并没有多少留恋，到火车站去送他的也只有从小便相依为命的外婆。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大田里劳动，挖渠修路种棉花种蔬菜什么活都干过，夏日暴日当头，冬天寒风刺骨。他在无边无际的农田里劳动着，其苦无比，他的思绪也如脱缰的野马在奔腾着，一个念头始终在折磨着他：我是从哪里来的？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生下我？唉，别人对我的仇恨，对我的羞辱是应该的，谁让我的父亲是美国人，是美帝国主义……但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呢？他长着怎么一个模样？毕竟他是我的父亲，我的血脉里流着他的血…… 当自己被别人口口声声地骂着为「小杂种」的时候，父亲什么时候出来�；す�？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，这猛烈的风暴，从北京刮起，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。 1968年初，蔡智生接到了外婆的来信，信中告诉他上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到上海去一次。 他匆匆带了几年来积攒起来的几百块钱，顾不上逐级逐级地向上请假，便偷偷跳上东行的列车，回到了上海。 外婆见他回来，悲喜交加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热泪纵横，她烧了一锅水让他好好洗了澡，又匆匆给他烧了一桌好菜，让他吃饱了喝足了看着他沉沉地睡倒在床上。 夜阑人静，突然外婆将他从睡梦中叫醒，她抖抖擞擞，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个破旧的小布包，沉甸甸的。她的手颤抖着，急速地把布一层层地打开，只见里面是金灿灿的一片，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眩目的光…… 「这是什么？外婆……」 「唉，你这个孩子。这是外婆一生积攒下来的一点黄货，戒指，项链……你拿着它，明天就走，逃到香港，先去找自己的娘舅，然后再去找你的父亲……」
「我自己的父亲？」蔡智生的眼睛一亮：「外婆，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？你看到过他？」 「唉，外婆怎么会没有看到过他呢？以前我还有他的照片呢�！� 「那照片现在什么地方？」他跨前一步，一把抓住外婆的臂膀。 「唉，苦命的孩子。这照片已经给造反派抄走了，交到派出所去了�！雇馄懦ぬ玖艘簧骸杆亲⒗吹�，好大好大的军舰呵，人长得又英俊，我不晓得你母亲是怎么想的，反正她早已另外成了家，另外有了孩子，她的心里也苦着呢！你不到万不得已时，不要去找她。但你一定要去找到自己的父亲。你留在上海，留在新疆是没有生路的�！� 「不，我不去香港……」 「为什么？」外婆大吃一惊。 「我也不要找自己的父亲�！� 「唉，傻孩子……」外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 蔡智生躺在床上，辗转反侧，再也无法入眠。20多年来，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思念自己的父亲，但是这个美国大兵除了给予自己的生命之外，什么时候尽到过自己做父亲的责任？当他被别人口口声声地骂着为「小杂种」的时候，他什么时候出来�；す约旱亩�？他不配当自己的父亲。他把头埋在枕头里，无声地抽泣着，泪水将枕头都浸湿了…… 第二天他从外婆那里要了枚戒指作纪念，便又匆匆离开了上海，回到了新疆……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：也许我真应该听了外婆的话到香港去 「小杂种，你还会想着回来？」蔡智生前脚刚刚踏进连队宿舍的大门，连长后脚就跟了进来。 「外婆病了，我是到上海去看外婆去了�！顾卮鸬�。 「到上�？赐馄�？你怎么没想着到美国去看父亲？」连长痛骂了一番，背着手走了。不一会儿，保卫干事带了两个战士走了进来，他们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将他一拎，顺手将他丢进了连队的菜窖，足足关了将近有半个月的时间。 他躺在暗无天日的菜窖里度日如年，痛苦万分，脑袋里第一次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：也许我真应该听了外婆的话逃到香港去，然后去美国找父亲。 半个月以后，蔡智生从菜窖里被拖了出来，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宣布：由于他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，决定给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，并由群众实行专政。蔡智生依然在大田里干活，只不过增加了一个内容：每天清晨在大家起床以前，先得打扫连队的两个厕所。由于他表现较好，半年以后连队召开大会，宣传撤消他的坏分子的帽子，认定为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」。自从在那暗无天日的菜窖里闪过了「寻找自己的父亲」这个念头以后，这个念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，他暗暗立下了誓言：只要有机会还要到上海去，请外婆帮助寻找父亲。 1970年的冬天，蔡智生又积攒了一笔钱，足够到上海的路费，于是又偷偷地上路了。由于「文化大革命」的恶果，整个新疆一片混乱，他刚乘车到吐鲁番钱包连同自己的证件都被人偷走了。他还想混着上车，但那白皮肤黄头发实在是太显眼了，马上就被乘警发现，然后被武装押送回到连队。但是当他刚踏进连队的大门，还没有听到连长那勃然大怒的吼叫，便一头栽倒在泥地里…… 他病了，患的是伤寒，很多人都认为他活不了了。我不能就这么死去，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，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亲……他不停地鼓励自己：坚持着活下去、活下去……他终于活了下来，形销骨立，头上又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，再一次被押送回连队监督劳动。 1974年的冬天，「文化大革命」的形势稍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，蔡智生又一次摘去了坏分子的帽子。他向连长提出要回上海探亲，没想到一下子就获得了批准，连长还拍拍他瘦削的肩膀，亲切地说：「小……杂种，这次回上海多待些日子，把身子养养壮再回来�！挂彩谴恿つ抢�，他第一次听到，外婆早已在1970年就去世了。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：外婆死了，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关心他疼爱他的人了。 美领馆的官员问他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父亲是美国军人 蔡智生风尘仆仆万里迢迢从新疆赶回了上海。其实上海已经不是他的家了。自从外婆去世之后，外婆遗下的房子也已经被收去了，他在上海连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。 他在朋友家里暂时安顿下来，他匆匆漱洗了一下，便按着外婆留下的地址，去寻找自己的母亲。 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。 1945年冬天，当她在美军俱乐部与他见面时，立刻就被这位年轻而又英俊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吸引住了。她以为法西斯已经被消灭，人类从此将进入大同。她轻信了他的信誓旦旦、山盟海誓。一夜风流、一夜缠绵，她怀上了他。随着内战的枪炮四起，和平的愿望被破灭，中国又陷入了动乱之中。而那位英俊的美国军官又随着军舰远涉重洋，开始还有几封信来，等到上海解放，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，从此杳无音讯。 十月怀胎，她生下了蔡智生。这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男孩，她想把他扔了，又舍不得，于是便把他交给了自己母亲。 她结了婚，又离了婚，解放以后再一次结婚，她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，又有了几个孩子，她从此只想过一种平淡而又安稳的生活，而唯一使她感到不安的便是蔡智生。 她到母亲那儿去看过蔡智生几次，一般都是晚上去的，等他睡熟了以后。她凝视着他的脸，感到他和那个远走高飞的美国军官是那么地相像，看着看着，眼泪就会一串串地滴落下来……唉，命呵，这就是命！ 现在，蔡智生站在了她的面前，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，她真想把他搂在怀里。唉，苦命的孩子，还不到30岁的人，脸上已经爬满了深深的雏纹，一双手就像个锉刀似的，到处裂着口子，真不晓得他吃了多少苦、受了多少委屈。但是她不能…… 「妈妈，我不想给你添麻烦，我只想知道父亲的下落，我要找他。你至少要给我看一看他的照片吧！」他苦苦哀求道。 「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，我没有什么照片……」她别转身去，走回到自己的家里，眼泪夺眶而出。 他也走了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。 他绝望了，他没有家，没有父亲，也没有母亲，连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。他没有钱，没有衣服，没有食物，连生存下去的希望也没有。几个新疆来的朋友找上了他，请他和他们一块儿去干一票无本的「生意」。他动心了，但是还没等到他动手，他们便给公安机关统统请了进去。他被判了重刑，送到青海，一直到1991年才释放回到上海。 时间进入了20世纪90年代，中国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中国与美国相隔了几十年以后也建立了外交关系。 许多人对蔡智生讲：现在海外关系吃香了，你的父亲是美国人，你还不想办法去找到他？ 他的心动了，再一次踏上了寻找父亲的艰难历程。 他先来到外婆原先居住地所在的派出所，想要找到被找去的父亲的照片，但是经过20多年的沧桑巨变，这么一张小底片早已烟飞云散，根本无法寻觅。他写信给美国驻华大使馆，信石沉大海。他一次次地来到淮海路的美国驻沪总领事馆，但门卫就不放他进去。 也许是他去的次数太多了，引起了美国人的注意，一次一位美国官员终于会见了他。 「你是什么人？你到美国领馆来干什么？」 「我是中国人，我来寻找自己的父亲�！� 「你的父亲是什么人？」 「我的父亲是美国军人……」他详细地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。 「就凭我的这张脸──」他激动地回答。 「脸不能成为证据�！姑拦斯笮�，他想了一下，表情严肃起来：「先生，我想帮助你，但是你得拿出证据。比如，你父亲叫什么名字，他和你母亲相识时是在哪个部队服役？你有没有他的照片或者是更重要的证据？」 他一脸茫然。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地急急忙忙：「现在科学发达了，我可以做亲子鉴定！」 那美国人笑了：「先生，不是我不愿意帮助你。你首先得有证据找到自己的父亲，如果他不承认是你的父亲，那你可以通过法院告他，由法院负责做亲子鉴定……对于你现在这种状况，非常遗憾，我无能为力�！� 蔡智生百般无奈，他感到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，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是多余的，他在无比的绝望之中给朱镕基写了一封信，向他诉说了自己悲惨的一生，要求有一个住所和一份工作…… 朱镕基看了他的信，在他的信中作了批示。不过两个星期，区信访办的主任便约见了他，并根据朱镕基的指示，给他安排了住所和工作。 1993年，在蔡智生47岁的那年，他成了家，妻子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女性。3年以后，在他天命之年，妻子生下了一对非�？砂恋乃ヅ�。2000年政府又给他在浦东安排了一套宽敞的住房。 自然，在蔡智生的心中，寻找自己的生身父亲已经成了一个情结，一个遥远的梦。他这一辈子无法实现，或许他的女儿们还会继续寻觅下去，因为这毕竟是他生命中的根。 摘自《海上文坛》2001.3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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